新華社杭州2月18日電(記者章苒、應曲川、舒繼華)回家,是因為來年還要遠行;遠行,是因為將來有一天,一家人可以再也不用分開。
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農(nóng)歷新年,跟隨再普通不過的兩名外來務工人員,走上一年又一年被無數(shù)人走過的尋?;丶衣?,我們的兩路記者,訪問的也是兩個再尋常不過的中國農(nóng)村家庭。
與他們一路同行,我們想知道,一天又一天,這條路的那一端,有多少雙眼睛在期盼等待。
與他們一路同行,這條擁擠著數(shù)億民工的回鄉(xiāng)之路又恰恰是中國經(jīng)濟起飛的路基。我們想知道,一年又一年,每一個人的發(fā)展沖動和每一個家庭的集體付出,是如何成就小家和大家的未來。
輪子越來越少,路越來越窄,不過家越來越近
從浙江紹興縣的印染工廠到四川射洪縣金華鎮(zhèn)浩志村,2000多公里路,坐最慢最便宜的綠皮火車,花上三天兩夜的時間也能到家。
但是自從28歲那年離開家鄉(xiāng)以后,浩志村層層而上的梯田最高處那座一層四間的灰色磚房,43歲的陳益均一共只回去過十七次?!霸诮B興打工十五年,每年過年回家一次。另外再加上父親生病和去世額外的兩次?!?/p>
這十多年的時間里,陳益均在陌生的城市由一名普通的印染工升職為印染車間的班長,收入也從原來的每月幾百元錢漲到了四萬元年薪。如今他在車間里,已經(jīng)有了一間小辦公室。因為工作出色,今年獲得浙江省總工會提供的乘坐免費包機回家的機會。
一張機票要花去半個多月的工資,陳益均從來沒舍得坐過飛機,機場這也是第一回走進去,上了飛機后,他趕緊拿出手機拍照片,“回去老婆孩子肯定要問飛機長啥樣”。
2月4日晚上7點起飛的這趟川航航班搭載了311人,都是和陳益均一樣在浙務工的優(yōu)秀川籍農(nóng)民工。川航為他們在飛機上舉辦了一個小小的活動——“說出你的新年愿望”。有些內(nèi)向的陳益均雖然沒有走到話筒前大聲說出自己的愿望,不過他很認真地告訴我們:“希望有一天能賺大錢,自己買得起飛機票,不像這次,自己坐飛機,老婆還是擠火車,一家人回家分兩路走?!?/p>
安徽池州市大渡口鎮(zhèn)余棚村人杜興和妻子魏海雁沒有像陳益均那么幸運,他們要坐8個小時的火車,然后換乘兩個小時中巴客車,最后還要搭30里地的農(nóng)用三輪車才能到家。輪子是越來越少,路也越來越窄,不過到底離家越來越近。
2月5日凌晨4點,我們另一路記者來到杭州“顧家工藝”沙發(fā)廠職工宿舍樓。只有一個房間亮起了燈。杜興夫婦整整一年沒有見到孩子,他們其實一夜都沒怎么合眼。
綠皮車跟往年一樣擠得密不透風,站著的人想蹲都蹲不下,上一趟廁所一來一去要費好大的勁。
杜興和魏海雁兩個人除了吃方便面,其他時間就是對著手機里的彩信照片研究兒子現(xiàn)在長什么樣。
“是我老婆兄弟拍了以后發(fā)給我,收到相片時我還想這是誰呢,后來打電話回家,才知道是兒子的照片,特別想看到他現(xiàn)在的樣子!”杜興告訴我們。
下了火車,換乘汽車,杜興的父親早早等候在大渡口鎮(zhèn),他已經(jīng)租好了農(nóng)用三輪車,這30里地頗為顛簸。杜興的老父親說:“有錢沒錢都要回家過個年,可是他們在家里也待不了多少日子?!?/p>
“母親在家里,父親在墳里,而我在城里”
我們隨同陳益均在成都住了一宿。第二天一大早,陳益均的女兒女婿叫來一輛小四輪,我們坐著“突突突”的小四輪車在起伏的小山坡間轉(zhuǎn)了一道又一道彎,在連綿無盡的川中丘陵地帶開到無路可走時,一陣犬吠,眼前高高的山坡頂上,一位頭發(fā)花白的老太太一邊攆狗一邊從屋里飛奔出來。老太太如果不是一直從窗戶瞭望著路上的動靜,就是一直豎著耳朵在聽每一輛過路汽車的聲音。
陳益均提著行李箱,一下車就飛快地從最近的石子路爬坡上去。
陳益均告訴我們,父親前幾年去世以后,母親平時就守著父親一手蓋起來的磚房和三畝多菜地一個人過。川中山區(qū)人煙本來就不算稠密,這些年青壯勞力都到大城市打工,人就越發(fā)顯得少了。周圍最近的一戶人家,在對面山坡的頂上,走過去也要20分鐘。這是現(xiàn)在陳益均最擔心的。
“爸爸在的時候還好,現(xiàn)在爸爸走了,媽媽平時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?!标愐婢鶎ξ覀冋f,“家里養(yǎng)了兩條狗、一只貓,想說話了,媽媽就和狗說說,和貓說說?!?/p>
陳益均把新買的羽絨衣給老母親穿上,把捎帶的荔枝干也交給母親,轉(zhuǎn)身就去后山給父親上墳。
拍去墓地上的浮土,拔了雜草,上了香,燒了紙錢,陳益均斟了兩杯白酒,父子倆一人一杯。靠在父親的墓碑上,絮絮叨叨說了許久。因為在紹興打工,陳益均和患胃癌的父親臨終前沒能見上最后一面,他一直為這件事內(nèi)疚不已。
“爸爸,過年了,我回家看你來了。你大孫女兒今年結婚,懷孕了。我們都好得很,你放心?!?/p>
“媽媽老了,哪里也不肯去,說要待在老家陪你。她身體很好,每個月我都寄錢給她,我就是擔心她,成天沒個人說話?!?/p>
陳益均對我們說:“這些年打工是賺了些錢,現(xiàn)在錢是有了,但是父親埋在這里,母親留在家里,哪個也沒享到我的福?!?/p>
女婿拿出一掛鞭炮點燃,鞭炮聲在山野里傳得很遠。
這一天,我們的另一路記者跟隨杜興和魏海雁回到家。夫妻倆去年把兒子留在家里的時候,才13個月大,剛剛學走路,還不會叫媽媽。
寶寶對爸爸媽媽有點陌生,媽媽想抱他,他扭頭撲到奶奶懷里。
“寶寶你渴不渴,媽媽給你倒水喝???”
“不講話了,陌生了,不認識媽媽了啊?”
“要不要喝水啊?寶寶?要不要喝水?不要喝水啊!”
寶寶一句話也不說,臉上也沒有一絲高興或者不高興的表情,這讓興沖沖的魏海雁很是難受。杜興把買給兒子的玩具挖掘機裝上電池,挖掘機滿地跑來跑去,也沒有引起兒子的興趣。
魏海雁自言自語地說:“可能明天會好一點,我欠他挺多的,生下來后,就把他丟在家里,小孩子不跟我們在一起,是不會跟我們親的?!?/p>
除夕夜,杜興和家人圍坐在八仙桌旁,菜是自家種的水芹菜和自家腌制的臘肉,喝的是安徽當?shù)赜忻耐罹?,桌子中間還擺了個電火鍋,熱氣騰騰,寶寶終于愿意坐在爸爸的腿上,喝爸爸手中的飲料。
門外,除舊迎新的鞭炮聲正在四處響起……
“如果讓我再選擇一次,我還是會出來打工”
陳益均每每想到長眠地下的父親和年邁孤獨的母親,特別是回家過年時,總有辭掉工作、回到家鄉(xiāng)的沖動。
紹興市總工會主席吳耘在機場給包機回川的民工送行時說:“希望大家早日回到紹興。”陳益均明白,印染廠的老板年年都在等他們早早回來復工。元宵節(jié)一過,工廠車間的機器就要開動。
陳益均和妻子在嘉德印染廠的住房是一間十平方米的單間,雖然沒有廚房,廁所也是公用的,但是兩口子可以住在一起,偶爾不想吃食堂,還可自己炒個川菜,他們對這樣的條件已經(jīng)十分滿足。
“我過去在四川當?shù)氐膰忻藜啅S做機修工,200塊錢一個月。到紹興來的第一月,工廠就給我開800塊的工資,差距還是挺大的?!标愐婢f,父親得了胃癌,化療錢花得像流水一樣,都是靠在這里打工掙的。
父親生病,陳益均花光了幾乎所有的積蓄。父親去世以后,他和妻子從頭開始,兩個人埋頭苦干,存下了十萬元錢。
金華鎮(zhèn)是川中的一個很熱鬧的小城鎮(zhèn)。去年夏天,陳益均把這幾年打工的積蓄都寄回家,讓女兒在金華鎮(zhèn)買了套138平方米的商品房,售價相當于當?shù)匾粋€普通居民十多年的總收入。這是他外出打工最大的成就。有一間大房子,將母親接到鎮(zhèn)上住,一家人再也不分開,是陳益均這輩子的奮斗目標之一。
“有四個臥室,全家都能住下。這個臥室?guī)€書房,這里可以擺一個寫字臺,寫寫畫畫,擺一臺電腦啊什么的?!被丶业牡诙?,陳益均就領著我們?nèi)⒂^他的新房子,在此之前,他也只在照片看過。在這套還沒有裝修的毛坯房里,陳益均已經(jīng)有了很多規(guī)劃。
陳益均說,如果生活可以重來一次,雖然很苦,他還是會出去打工,“為了下一代過得好”。
為了下一代,杜興和魏海雁也作出了一個重要決定:過完年,杜興繼續(xù)到杭州打工,魏海雁辭職留在家里專門照看兒子。“錢可以以后再掙,不能讓兒子做報紙上說的留守兒童。”
今年剛滿30歲的杜興,屬于“80后”,他們的想法和上一代民工已經(jīng)不一樣?!凹热灰呀?jīng)出來打工,就不會再回去了。將來掙到錢,家也安到城里,兒子在城里上學,父母在城里養(yǎng)老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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