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國務院發(fā)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劉世錦: 12月9日-11日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指出,我國經濟正在向形態(tài)更高級、分工更復雜、結構更合理的階段演化,經濟發(fā)展進入新常態(tài),正從高速增長轉向中高速增長。 “中國經濟增速放緩是增長階段轉換出現(xiàn)的正常現(xiàn)象,符合發(fā)展規(guī)律,而且增長質量總體穩(wěn)定且有所改善,不必過分擔憂通縮風險。中高速增長的探底過程有可能在一兩年之內完成?!眹鴦赵喊l(fā)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劉世錦對21世紀經濟報道表示。 劉世錦認為,經濟增長速度放緩并不意味著少作為甚至不作為,調結構、轉方式需要付出更大氣力,有更大作為。我國經濟發(fā)展新常態(tài)不是自然而然從天上掉下來的。適應放緩了的增長速度,最重要的是要形成與以往大不相同的增長結構和動力機制。 經濟增速放緩是正?,F(xiàn)象 《21世紀》:中國經濟高速增長30多年后,最近兩三年出現(xiàn)了放緩勢頭。怎么看這種現(xiàn)象? 劉世錦:這是正?,F(xiàn)象。2010年,我們的一個研究團隊做過一項研究,注意到二戰(zhàn)以后幾十個發(fā)展中國家進入了工業(yè)化進程,但多數(shù)沒有成功,落入了不同類型的中等收入陷阱,只有13個經濟體,包括日本、韓國、中國臺灣和香港等,進入了高收入社會行列。 這13個經濟體有一個共同特點,就是它們也經歷了二三十年高速增長,當人均GDP達到11000國際元(這是一種購買力平價指標)時,無一例外地出現(xiàn)增長速度的回落,回落幅度一般是一半左右,有的更大。 于是我們對中國也做了幾種不同的測算,所得出的結論是,中國經濟增長的拐點,在2013年-2015年將會到來。我們提出,中國經濟將會進入一個增長階段轉換期,由過去10%左右的高速增長,向中速增長轉換。在四年前,對這一觀點,多數(shù)人是不同意的。不少人認為,中國經濟一直在高速增長,特別是在應對國際金融危機中一枝獨秀,速度怎么可能下來呢? 從實際情況看,最近兩三年,中國經濟增速逐步回落,事實上已經進入了增長階段轉換期。到2014年底,中國的人均GDP已經接近11000國際元,而東部沿海發(fā)達省份前兩年已經達到了,所以會看到東南沿海的經濟回落率先發(fā)生。這正是現(xiàn)在所講的“新常態(tài)”的一個表現(xiàn)。 《21世紀》:韓國、中國臺灣和香港等13個經濟體基本是小型經濟體,他們的發(fā)展規(guī)律會適合中國嗎? 劉世錦:高速增長后的回落,從長期歷史看,主要由人類已經發(fā)明和使用的技術及其決定的供給需求等因素決定的。這種規(guī)律在大小經濟體之間沒有顯示出引人注目的差別。實際上,這13個經濟體基本都實行開放政策和出口導向戰(zhàn)略,它們自身雖小,但與更大范圍的國際市場融為一體,也可以分享類似中國內部各地區(qū)同樣的優(yōu)勢。從國際上看,有些小國比如瑞士、盧森堡、北歐諸國等,收入水平都不低于或高于美國等大國。 《21世紀》:這些經濟體增速回落時,人均收入相當于美國當時多大比重?中國目前的人均收入相當于美國多大比重? 劉世錦:這些經濟體增速回落時,與美國的人均收入差距不等。 有觀點認為,上世紀50年代初,日本人均收入相當于當時美國的21%,此后日本經歷了20年的高速增長。中國目前人均收入也與當年日本與美國的差距相似,所以中國還有20年左右的高速增長期。 這種說法初看起來似有道理,其實混淆了不同國家發(fā)展階段的差別。舉個例子,一個人跑得最快的年齡是20-40歲,上世紀50年代初,日本是一個20歲出頭的小伙子,而美國已經到了100歲,即日本的人均收入相當于美國的21%。此后發(fā)生了日本高速增長20年的故事。而當下的中國,雖然人均收入也相當于美國的20%左右,但此時美國已經200歲了,中國也40歲了,跑得最快的那段時間已經過去了。再做個比較,中國目前進入增長階段轉換,與日本上世紀70年代初增長放緩相比,按麥迪森方法計算的人均收入(購買力平價,1990年國際元)水平大體相當,是11000國際元左右。換言之,日本也是在40歲時進入高速增長到中速增長的轉換期的。用后發(fā)經濟體與美國等先行國家之間的人均收入比重,來估計后者的追趕速度,在邏輯和現(xiàn)實中都是有問題的。中國在40歲以后仍會追趕,但速度和方式將與此前大不相同。 中國經濟結構在發(fā)生積極變化 《21世紀》: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也指出,經濟結構調整出現(xiàn)積極變化。您認為,我國的經濟結構出現(xiàn)哪些積極變化? 劉世錦:增速放緩僅僅是一個表象,更有意義的是,中國經濟正在發(fā)生具有長遠意義的結構性變化。 過去常講的中國經濟的結構性問題,比如工業(yè)為主、投資為主、更多地依靠外需等,正在發(fā)生轉折性的變化。第三產業(yè)的比重在去年已經超過第二產業(yè)。消費的比重前年已經超過投資,去年有所反復,今年又超過了投資。出口在過去經常保持20%以上的增長速度,但最近兩年增速已經在下降,我們估計以后會保持5%-10%的水平。今年上半年出口甚至是負的增長。原因主要不是國際需求的變化,主要是中國的勞動力、土地、環(huán)境等要素成本上升,匯率水平上升,導致出口競爭力發(fā)生了很大變化。所以我們必須更多地依靠內需。 另外,在經濟轉型期,增長的質量和效益比任何時候都更重要。最近一兩年,我們觀察到了一些積極變化。 經濟增長對就業(yè)的吸納能力在提高。雖然還存在結構性就業(yè)問題,但總體上,就業(yè)壓力和2008年相比小多了,很多地方還有“招工難”的問題。 企業(yè)盈利水平趨于穩(wěn)定。這是我們最擔心的一點,因為中國經濟過去是典型的速度效益型經濟,當增速下滑時,企業(yè)效益一般也下滑。但最近兩三年,大家會看到企業(yè)效益也有所回落,但近兩年已經趨于穩(wěn)定。今年1-8月規(guī)模以上工業(yè)企業(yè)利潤增長速度達到10%左右。 財政收入雖然有所波動,有些地方出現(xiàn)了多種困難,但總體保持了穩(wěn)定增長的態(tài)勢,今年1到8月也達到8%的增長幅度。 除此之外,隨著增速回落,金融風險有所加大,有的地方和領域問題還比較突出,但并沒有突破底線,沒有出現(xiàn)全局性、系統(tǒng)性風險,總體還在可控范圍內。中國抵御風險的實力和能力在全球范圍看還是相當高的。 最后,居民可支配收入也在穩(wěn)定增長。 從這幾方面看得出,雖然中國經濟存在很多問題,但沒有出現(xiàn)不可收拾的大問題,這對處在轉型期的經濟來說,確實難能可貴。特別是結構轉換加快和增長質量改進,對下一步中國經濟的穩(wěn)定持續(xù)發(fā)展創(chuàng)造了重要條件。 《21世紀》:中國經濟既有增速放緩的一面,也有增長質量改善的一面??傮w上您如何看呢? 劉世錦:總體上看,第一,增速放緩是正?,F(xiàn)象,體現(xiàn)了經濟增長的規(guī)律。前面已經提到,在國際上,其他成功追趕性經濟體在人均收入到11000國際元時都出現(xiàn)了這種情況。那些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,在還沒有達到11000國際元時,增速就掉下去了。中國能夠到了11000國際元時增速才回落,表明中國比較充分地發(fā)掘了人類社會所提供的工業(yè)化階段經濟增長潛力,實際上是成功的標志。 第二,這是潛在增長率的下降。一些地方的增速回落了,當?shù)仡I導就講是他們主動調控的,言下之意想讓它上去還能上去。能上去嗎?恐怕不行了,因為潛在增長率下來了。 第三,從國際范圍看,如果今后一些年中國能保持6%-7%的增速,還是相當高的,沒幾個國家可以達到這個水平。從中國角度講是中等速度,國際上講仍然處于高速度,所以稱其為中高速增長。 第四,雖然增長速度放緩了,但增長基數(shù)是在持續(xù)增大的。2000年對應的新增量是1000億人民幣,2013年是5000-6000億人民幣。這就很容易明白為什么這兩年就業(yè)形勢還不錯:2005年增長一個百分點吸納的就業(yè)是80萬人,2013年增長一個百分點吸納的就業(yè)是170萬人。所以中國的新增量還是很大的,市場潛力、市場前景是廣闊的,沒有任何理由說中國經濟不行了。 最后,即使中國的經濟增速有所降低,仍然可以如期實現(xiàn)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目標。按照現(xiàn)價美元計算的中國GDP總量,有很大的可能性在2020年或者稍后一兩年趕上美國,那時中國的人均收入還是比較低,相當于美國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,但是也可以進入高收入國家行列了。 總之,盡管中國今年的增速有所回落,但結構調整和總體質量還是不錯的,有些方面的進展是突破性的。我們對整個形勢應該持樂觀積極的態(tài)度。 經濟探底還未完成 《21世紀》:那么, 您認為,中國經濟增速還會繼續(xù)下滑嗎? 劉世錦:由高速增長向中高速增長的轉變是一個過程,目前這個過程還沒有結束,中高速增長的“底”或經濟學上說的均衡點是多少,現(xiàn)在還沒有探明。 最近兩三年中國經濟一般到年中會有反彈,這時樂觀的判斷就多了一些,有人認為中國經濟又會重回高增長軌道。我們的判斷是不會的,只是由于預期改善、存貨調整引起的短期反彈,因為探底過程還沒有完成。所以我們看到中國經濟下行的壓力一直是持續(xù)的。 什么時候探底才算結束?這里有一個簡化的分析邏輯。中國的高增長主要依賴高投資,高投資主要有三項:基礎設施一般占20%-25%,房地產是25%左右,制造業(yè)是30%以上,三項合起來占投資的80%-85%。三項中間,制造業(yè)投資又依賴于基礎設施投資、房地產投資以及出口。所以,中國經濟增速要落下來,主要是投資要落下來,通俗地說,也就是出口、基礎設施、房地產這三只靴子要相繼落地,中高速增長的底也就見到了。 目前,中國的基礎設施建設和出口都基本觸底了。接下來就是房地產能不能觸底。房地產今年已經出現(xiàn)了拐點,有的說是周期性的,我們認為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拐點。根據(jù)我們的研究測算,構成中國房地產70%的住宅年需求峰值是1200-1300萬套,這個數(shù)字在今年已經達到了,這個點達到后,房地產增速基本是持平的,持續(xù)一段時間后還要回落。所以我們明確提出,這次的拐點不是短期的拐點。房價問題很復雜,區(qū)域性差異明顯,但總體上看中國房地產的歷史性拐點已經出現(xiàn)了。我們希望房價能夠逐步的下來,不希望下得太快,最好是時間換空間,能夠實現(xiàn)軟著陸。 總之,當房地產這只靴子落地后,中國經濟中高速增長的“底”就基本探著了。所以十三五期間將是新常態(tài)形成并得以鞏固的關鍵時期,我們要爭取平穩(wěn)較快地轉入新常態(tài)。 《21世紀》:市場上也有觀點擔心經濟增速不斷下滑,已經低于潛在增速,有類似1998-2001年通縮的危險。您怎么看? 劉世錦:中國近幾年增速放緩,是由潛在增長率下降引起的,屬于正常的增長階段轉換。這個過程中,也可能出現(xiàn)實際增長率高于或低于潛在增長率的情況,這是短期宏觀經濟政策所要關注和應對的。 至于目前是否已經出現(xiàn)通縮,還需要進一步觀察。近期就業(yè)尚好,企業(yè)盈利、財政收入、居民收入等還未出大的問題,還不能得出已發(fā)生通縮的結論。 部分行業(yè)產能過剩屬于結構性的中長期問題,不是簡單放松宏觀政策就能解決的。相反,如果刺激不當,還可能加劇產能過剩。 當然,近一兩個月份企業(yè)盈利降幅較大,需要引起關注。宏觀調控中的刺激政策是一個中性概念,不能將其負面化。當增速出現(xiàn)快速下滑苗頭時,適度的刺激政策仍是必要的。但要明確,刺激政策只是有助于恢復短期平衡,并不能解決中長期的結構問題。轉型期推出刺激措施的目的是“托底”,防止嚴重偏離潛在增長率,損害增長質量,而非“推高”,重返高增長軌道。 《21世紀》:成功跨入高收入的13個經濟體在增速回落時,回落幅度是一半左右或者更大。那么中國未來的中高速會是多少? 劉世錦:中國由高速增長降到中高速增長后的均衡點是多少,還需要觀察。從目前看,7%-8%的增長率大概是穩(wěn)不住的,還會有一個探底過程。 需要強調的是,在經濟規(guī)模持續(xù)增大的背景下,增速下降會產生“數(shù)字幻覺”?,F(xiàn)在增長一個百分點的增量,相當于本世紀初的五六倍,也就是相當于那時的好幾個百分點。即使增速降到7%或以下,每年新增量依然十分可觀,而且是持續(xù)增長的。中國經濟增長的后勁依然不容低估。 新常態(tài)下要確立發(fā)展質量導向 《21世紀》: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指出,要堅持以提高經濟發(fā)展質量和效益為中心,主動適應經濟發(fā)展新常態(tài)。為什么現(xiàn)在要強調堅持以提高經濟發(fā)展質量和效益為中心? 劉世錦:提高經濟增長質量已經講了多年,之所以落實不到位,一個重要原因是以往的高速度容易掩蓋增長質量方面的問題。當增長速度放緩后,再不重視增長質量,即便中高速增長也將難以為繼。因此,新常態(tài)下必須旗幟鮮明地確立增長質量導向。這實際上也是一個新形勢下的發(fā)展觀問題。我們講科學發(fā)展,最重要的是順應發(fā)展規(guī)律,在轉入中高增長期后,切實以提高增長質量為中心,謀劃和帶動經濟工作全局。 《21世紀》:具體而言,我們應當提高經濟發(fā)展質量? 劉世錦:以增長質量指標倒推速度指標。新常態(tài)下我們仍然需要保持一個適當高的增長速度,但僅就速度論速度是無解的。以往存在著“以速度論英雄”的傾向,先定速度指標,再以此安排其他指標,往往扭曲了速度和質量之間的關系。在經濟增長更多依靠生產率提升的新形勢下,重視并切實抓好增長質量,才有可能爭取一個較高的增長速度。打不好增長質量的底子,要么速度上不去,要么上去了也難以維持。質量指標優(yōu)先,以增長質量倒推速度,才能擺正經濟發(fā)展過程中的諸多關系,實現(xiàn)充分利用增長潛力且具可持續(xù)性的增長。為此,應精心研究和確定反映新常態(tài)下增長質量的指標,例如,按照“就業(yè)可充分、企業(yè)可盈利、財政可增收、民生可改善、風險可控制、資源環(huán)境可持續(xù)”的要求,形成若干有利于提高增長質量、切實可行的指標。然后,以質量指標倒推或確定速度指標。也就是說,適應提高增長質量要求的速度才是一個合適的、好的速度。 適應增長質量的要求加強和改進宏觀調控。與增長質量相對應的速度有一個合理區(qū)間,速度過高或過低都會對增長質量產生不利影響。在目前情況下,速度過高將會加長杠桿,增大一些領域本已較為嚴重的金融財政風險或產能過剩;過低則會降低企業(yè)效益和財政收入,進而影響到就業(yè)增長。保持與增長質量相適應的速度區(qū)間并不容易,對宏觀調控提出了新的更具挑戰(zhàn)性的要求。 《21世紀》:以增長質量為導向,當前和今后一個時期的著力點是什么? 劉世錦:堅持增長質量導向,今后一個時期必須把防控金融財政風險放到重要位置。過去長時間的高增長,一定程度掩蓋或推后了金融財政風險。在增長階段轉換過程中,隨著增長環(huán)境和機制的改變,房地產、嚴重過剩產業(yè)、影子銀行、地方融資平臺等領域的風險有可能累積或顯露。我們強調增長速度要與提高增長質量相適應,很大程度上是與防控金融財政風險的要求相適應。從國際經驗看,不論是老牌發(fā)達國家,還是后起的追趕型經濟體,在經歷了較長時間的高速增長后,大都曾出現(xiàn)了不同類型的金融危機,有的很多年難以恢復。因此,在增長階段轉換期,必須把防控金融財政風險放到比其它時期更重要的位置上。只要我們守住了不發(fā)生系統(tǒng)性、全局性風險的底線,平穩(wěn)轉入中高增長期,即使其他指標短期內差一點,從大局和長遠看,也是值得的。從國際上說,我們也將創(chuàng)造出現(xiàn)代經濟發(fā)展歷程中有價值的新鮮經驗。 提高增長質量歸根結底要靠深化改革開放。有種觀點認為,我國仍然具有高增長的潛力,只是體制障礙制約了這種潛力的發(fā)揮。換言之,只要改革到位了,仍然可以重回以往的高增長軌道。這種觀點對改革與增長的關系的理解并不準確。改革與增長的關系相當復雜,有些改革如放寬市場準入,確實能夠釋放增長潛能;有些改革如反腐敗,則可能短期內限制一些浪費性的消費。但兩者有一個共同點,就是都有利于提高效率。放寬準入“放”進來一些有活力的投資者,固然可以帶來投資增量,更重要的是提高了投資效率。減少浪費性消費后,把資金用于扶貧、改善民生等領域,將會大大有利于經濟發(fā)展和社會進步。由此說來,增長質量狀況,應當成為改革開放是否深入、是否取得成效最重要的尺度之一。切實推進關鍵領域的改革開放,進而打牢提高增長質量的基礎,我國經濟才能在新常態(tài)下爭取到實實在在、沒有水分,同時也是相對較高的增長速度,開拓健康穩(wěn)定可持續(xù)的發(fā)展新局面。(記者 王爾德 編輯 耿雁冰 孫小林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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