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華社北京4月3日電 清明時節(jié)雨紛紛,灑落在曾經(jīng)被抗戰(zhàn)英烈鮮血浸染的大地上。 從1931年“九一八”開始,長達14年的抗戰(zhàn)中,中國軍民犧牲、死難者高達3500萬人。 英勇的吶喊已經(jīng)沉寂,壯烈的犧牲也已遠去?;赝麣v史,面對未來,一種激越而凝重的血液仍在我們心中流淌。 2015年,偉大的中國人民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七十周年。我們?yōu)橄攘夷?,向歷史致敬! 追尋 “父親,我回來看您了……” 清明的雨水打在臉上,與淚水一起流淌。浙江泰順縣雅陽鎮(zhèn)國嶺村,有一個“維亮亭”,亭畔有一棵四人抱的大楓樹,83歲的王美蕉每次用手輕撫樹干,都感覺它是父親王維亮用血肉浸潤生長起來的。 1937年11月19日,大雨。中共地下黨員、代理嘉興縣政務的王維亮率同志轉(zhuǎn)移途中遭遇日軍,一行13人全部被俘。日寇先是巧言誘降,繼而用盡酷刑。嘉興新塍鎮(zhèn)人至今還傳頌著王維亮就義前的慷慨陳詞:“我生為中國人,死為中國鬼。賣國求榮我做不到。要殺要剮,悉聽尊便。” 王維亮犧牲得十分慘烈:日寇先用大刀斷其雙臂,再挖心剖腹,然后把軀體斬成三段…… 父親犧牲時,王美蕉只有2歲。自記事起,她就開始“尋找”父親。1943年,紀念王維亮等13位愛國義士的塔墓被漢奸蓄意摧毀,烈士尸骨至今無處尋覓。 “一定要給父親正名!”從少女到老嫗,這個決心始終支撐著王美蕉。多年來,她不斷寫報告、查資料、尋證人,希望復原父親當年犧牲的經(jīng)過。她告訴丈夫:“我一定要有一個兒子姓王,把我父親的血脈延續(xù)下去!” 2001年冬天,王美蕉終于從泰順縣民政局拿到了父親的烈士證。父親,終于可以安息了。他犧牲時,也是冬天。 在那烽火遍地、山河破碎的歲月,每一個昂首走向死亡的抗戰(zhàn)英烈,都留下了一個破碎的家庭。他們走得如此匆忙,甚至來不及親吻一下剛剛會叫爸爸媽媽的兒女,一出家門,就成永別。歷經(jīng)劫難的大好河山,也見證著數(shù)十年的綿綿哀慟與苦苦追尋。 這是一個七旬老人尋父的故事-- 1937年王家發(fā)離開湖南大庸縣投軍時,兒子王章貴只有3歲。他與父親的聯(lián)系,只有父親從戰(zhàn)場上寄回的家書。戰(zhàn)地來信的地址,從長沙到廣東韶關(guān)、英德,再到廣西、云南。 父親一直沒有回來,如果陣亡了,那犧牲在什么地方呢?王貴章退休后,幾乎把全部精力用來尋找父親的下落。他不斷搜集資料,研究父親當年行軍路線,最后,他把目光對準了云南騰沖。 他踏上三千里尋父長路時,已年過七旬。穿過怒江,翻越高黎貢山,來到騰沖抗戰(zhàn)烈士陵園--國殤墓園。萋萋芳草中,一方方石頭墓碑依山勢整齊排列。王家發(fā)生前部隊番號在五十四軍一九八師。王章貴爬上斜坡,花兩個小時,看遍了五十四軍48方“王姓”石碑,卻沒有找到父親的名字。 他悵然下坡,又不甘心,在門口買了騰沖抗戰(zhàn)和國殤墓園的專著,在一片黑壓壓的名字中,找到了“下士班長□□發(fā)”,不知何種原因亡佚了完整姓名,但部隊番號又對不上。他轉(zhuǎn)身又上了山坡。 終于,一塊墓碑出現(xiàn)在眼前,上有“下士班長王家”6個字,最后一個字已被泥土掩埋。王章貴雙膝跪地,雙手顫抖著插進土里,去刨,去挖……最后他抱住墓碑,老淚縱橫,哭訴著:“父親啊,母親在1996年夏天去世,她老人家一生都在對你的想念中度過,她的墓碑上還刻著你的牌位……” 在云南國殤墓園,在四川建川博物館,在北京中國人民抗日戰(zhàn)爭紀念館,記者都聽到這樣蒼涼而執(zhí)著的故事。時光靜流,等待兒子回家的父母早已離世,而當年的孩子也垂垂老矣,卻仍然在努力尋找中拼湊著父輩的面容…… 1945年,著名作家郁達夫被日軍憲兵殺害在蘇門答臘島后四年,郁嘉玲出生。她沒見過爺爺一面,“但從家人講述和留存的實物中,已經(jīng)與爺爺相遇相識了?!?/p> 上世紀八十年代,郁嘉玲的父親全力投入研究郁達夫,她幫父親謄抄文稿。父親去世后,郁嘉玲繼承父業(yè),先后在海內(nèi)外發(fā)表了多篇研究文章,出版了專著《我的爺爺郁達夫》。 對她而言,爺爺是一個既遙遠又親近的形象,“他身上流淌著中國文人對民族的赤心和靈性,并浸潤于后代的血脈之中。” 無名 馬寶玉、葛振林、宋學義、胡德林、胡福才--“狼牙山五壯士”的英名深深鐫刻在中華民族抗戰(zhàn)記憶中。鮮為人知的是,就在距離狼牙山不到50公里的北京房山區(qū)十渡鎮(zhèn),還有“老帽山六壯士”,而他們沒有一個人留下姓名。 1943年春,日寇掃蕩平西抗日根據(jù)地。八路軍某部一個排奉命到老帽山阻擊敵人,山坡上留下一片敵人的尸體。子彈打光了,戰(zhàn)士們就用石頭砸。只剩下6名戰(zhàn)士時,大批敵人又蜂擁而來。被逼到懸崖邊的戰(zhàn)士們,抱槍縱身跳下…… 后來當?shù)乩习傩照业搅肆沂窟z體,安葬在老帽山上。1984年,又修建了“六壯士永垂不朽”紀念碑亭。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、年齡、來自何方,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親人…… 1931年至1945年,抗擊日本侵略者的許多英烈都沒有留下姓名。 “七七事變”翌日,中共中央發(fā)出通電:“全中國的同胞們!平津危急!華北危急!中華民族危急!只有全民族實行抗戰(zhàn),才是我們的出路!”抗擊侵略、救亡圖存成為中國各黨派、各民族、各階層、各團體以及海外華僑華人的共同意志。在中國共產(chǎn)黨倡導建立的以國共合作為基礎(chǔ)的抗日民族統(tǒng)一戰(zhàn)線旗幟下,全國人民義無反顧投身到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洪流之中。 國家興亡,匹夫有責?;赝箲?zhàn)歷史,在民族大義面前,無數(shù)沒有留下名字的中國人,爆發(fā)出來的堅韌、勇猛與無私,為這段歷史鋪上了壯烈的底色。 騰沖有座無名婦女雕塑,記載著一個真實的故事:1944年,中國遠征軍反攻,十萬民工運送軍糧,一位小腳婦女翻山越嶺背軍糧,缺衣少食,她餓死在途中,而袋中的軍糧,卻顆粒未少…… 滇緬公路,20萬各族勞工血寫的傳奇。鮮為人知的是,從滇緬公路向東,還有一條同樣的“血路”--樂西公路。當年,國際援華物資只有靠滇緬公路進入云南,但從云南到重慶,交通不便,要繞道千里。從樂山到西昌的樂西公路建成后,大大縮短了川滇距離。 自1939年5月的路勘至1941年底,長達525公里的樂西公路全線正式竣工通車,共征集了川康地區(qū)彝漢等各族筑路民工24萬余人。這一路巖石陡峻,工程極其艱難,身為總指揮的著名道路工程專家趙祖康累得咳血倒下。而由于缺糧、疲勞、疾病、工傷等原因,傷亡人數(shù)竟多達3萬人,樂西公路也因此被稱為“血肉筑成的長路”。 在工程最艱難的蓑衣嶺上,至今還有趙祖康親筆題寫的石碑“襤褸開疆”。趙祖康的兒子趙國通,在清明前夕向記者回憶了自己重走父輩路,站在蓑衣嶺手撫石碑的感受:“一寸山河一寸血,每米公路埋忠魂!要向無數(shù)無名的烈士鞠躬:他們是中國的英雄,他們是中國最終獲得這場偉大勝利的脊梁!” 戰(zhàn)友 額頭寬闊,雙唇緊抿,眼神英武…… 在四川省檔案局檔案資料中,有一組極為珍貴的黑白照片,靜靜地躺在特藏室中。照片中人名叫格里戈利·庫里申科,前蘇聯(lián)空軍上校,1937年受前蘇聯(lián)政府委派到中國援助抗戰(zhàn),任蘇聯(lián)空軍志愿隊轟炸機大隊長,兩年后血灑長空時,只有36歲。 庫里申科1940年葬于四川萬縣市郊區(qū)太白巖,1958年7月1日,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護送庫里申科的靈柩,遷葬至西山公園新墓園,白色墓墻正面鐫刻著“中蘇兩國人民以鮮血凝成的友誼萬歲”。整個墓園與巍峨的山巒渾然一體,表達了中國人民對國際戰(zhàn)友的思念之情。 四川省檔案局的珍貴照片,留下了感人一幕:1958年10月8日下午,專程來華的庫里申科遺孀和女兒,含淚站在親人墓前。她們欣慰的是,中國政府和人民把庫里申科的陵墓修建得這樣好。 英雄的故事還在繼續(xù):當?shù)匾粚δ缸樱m與英雄從未謀面,卻在陪英雄度過了54個春秋:從1959年到1977年,母親譚忠惠,一直為庫里申科守墓。她退休之后,又把守墓的工作交給了兒子魏映祥,這一守,又是30多年。2011年,魏映祥還與庫里申科的外孫謝爾蓋視頻連線對話。這份情誼,一直延續(xù)至今。 世界反法西斯戰(zhàn)爭中,中國人民抗日戰(zhàn)爭長期牽制和抗擊了日本軍國主義的主要兵力,對日本侵略者的徹底覆滅起到了決定性作用,為世界反法西斯戰(zhàn)爭作出了重大貢獻。同時,在中國人民艱苦卓絕的抗戰(zhàn)進程中,蘇聯(lián)、美國、英國等反法西斯盟國為中國人民提供了寶貴的人力物力支持。從白求恩、柯棣華到拉貝,從前蘇聯(lián)空軍到美國飛虎隊……中國人民永遠銘記。 在二戰(zhàn)中國戰(zhàn)區(qū),曾經(jīng)有不少外國軍人和中國軍人一道抗擊日本侵略,而被稱為“飛虎隊”的美國援華志愿航空隊最為著名。 日軍對援華飛行員恨之入骨。在建川博物館,陳列著抗戰(zhàn)期間美軍希爾少校捐獻的文物,其中有一起毛骨悚然的日軍虐殺美軍飛行員事件—— 1944年12月16日,日軍在湖北應城俘獲三名剛執(zhí)行完轟炸東京任務的美軍飛行員,嚴刑逼供后,日軍讓遍體鱗傷的美軍飛行員僅穿內(nèi)衣冒著寒風在漢口城區(qū)游街示眾4英里。翌日,日軍將他們押至火葬場,又折磨了半個多小時,將他們推進焚尸爐,包括一名當時還活著的美軍飛行員。 “滴水之恩,涌泉相報”。時至今日,記者在不少地方都聽到了中國軍民冒死營救美軍飛行員的真實故事。1944年8月20日,蘇北,新四軍獨立團以犧牲戰(zhàn)士4人的代價,營救了5名美軍飛行員…… 清明前夕,美國飛虎隊桂林遺址公園在廣西桂林臨桂新區(qū)正式開園,一直為此努力的美國飛虎隊歷史委員會副總裁馬寬池說:“飛虎隊見證了中美友好歷史最重要的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,我們至今難以忘懷。希望中美兩國的青少年,更多了解這段歷史?!?/p> 銘記 1942年9月1日,一個名叫鐘國勝的騰沖農(nóng)民趕集時參加了抗日游擊隊。后來,他干脆去掉金字旁,改名“中國勝”。 中國勝個子高大,作戰(zhàn)勇猛。1943年6月,黃泥坎阻擊戰(zhàn),中國勝吼聲如雷,用集束手榴彈炸癱一輛日軍裝甲車后,壯烈犧牲。 中國勝沒能等到兩年后中國人民抗日戰(zhàn)爭的偉大勝利。而抗戰(zhàn)勝利70年后的今天,人們?nèi)杂浀盟拿帧?/p> 清明前夕,在平型關(guān),在臺兒莊,在宛平城,在太行山,在華北平原,在東北大地,在上海、南京、武漢、南昌、長沙、常德、衡陽、桂林、騰沖、龍陵……在所有曾經(jīng)爆發(fā)過激烈戰(zhàn)斗、灑滿烈士鮮血的中國大地上,或繁花生樹,或綠染柳梢,處處已是春的氣息。 英烈已融入大地,但歷史,始終醒目地存在:密林中的戰(zhàn)壕,城墻上的彈孔,親人無盡的思念,老兵一生的回憶,還有政府和民間對歷史的尋找、研究和尊重。 黃殿軍,今年93歲,東北抗聯(lián)第二軍唯一幸存老兵,家住吉林省靖宇縣龍泉鎮(zhèn)。他最遺憾的是,年事已高,臥床不起,今年清明不能換上抗聯(lián)舊軍裝到東北抗聯(lián)主要領(lǐng)導人之一楊靖宇殉國地祭奠了。 老人清楚記得楊靖宇的模樣:大個子,寬肩膀,特別魁梧,說話嗓門也大,“楊司令一點官架子都沒有,常摸著我的腦袋說:‘哎,這小黃孩子!’”他同樣清楚記得楊司令犧牲的情景:1940年2月底,日本飛機撒下小報,揀起來一看是楊靖宇的頭像,大意是:你們司令叫我們打死了,你們沒有出路了,趕緊投降吧。 回憶至此,老人開始哽咽:“在我們心里,楊司令是打不死的?!笨墒菐滋旌螅蛻?zhàn)友們進城時,親眼看到了楊司令的頭顱被掛在城墻上,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回到藏身地,戰(zhàn)友們抱在一起失聲痛哭…… 從那以后,黃殿軍再也沒有走出過這大山一步,他離不開和楊司令一起戰(zhàn)斗過的土地,他要為戰(zhàn)友們守候著。他常常告訴自己的子女,父輩受過的苦、遭過的罪,后人無法想象,但后人不能忘記,“和那些犧牲的戰(zhàn)友們比起來,我很幸運,這么好的日子我享受到了……” 一個人的記憶,與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記憶,是一樣的。有自己的記憶,才能不斷成長;有民族的記憶,才會牢記歷史不再挨打。 “為了和平收藏戰(zhàn)爭,為了未來收藏教訓”--這是銘刻在建川博物館的兩句話。館長樊建川兼任中國抗日戰(zhàn)爭史學會副秘書長,這些年來傾盡所有,收集了兩百余萬件抗戰(zhàn)文物,其中國家一級文物上百件。他說:“在收藏抗戰(zhàn)文物的過程中,我接觸到它們僵硬外殼下活躍的生命,聽到它們用不同的方言講述的故事,我被它們牽引著在抗戰(zhàn)的風云中飄蕩著,激動、悲憤、哀嘆的情緒時時纏繞著我……我們要尊重每一個為民族解放而做出犧牲的先輩!” 記者采訪時,一群參加清明節(jié)活動的中學生,正在建川博物館“壯士廣場”宣誓。16歲的常思危,來自成都七中八一學校,他的父親是一名軍人,長年在西藏,父子見面很少,他有些怨恨父親,但這一次,壯士廣場鐵骨錚錚的雕像,卻讓他對父親多了一些理解,“一個為國家守衛(wèi)邊疆的軍人,是很榮耀的!” 這個清明節(jié),我們?yōu)橄攘夷?,向歷史致敬! 銘記歷史,銘記先烈,這是我們這個民族共同的記憶,是我們這個民族前行途中的坐標和紀念碑。(新華社記者肖春飛、童方、李亞紅、俞菀、李萌、張穎、黃浩銘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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